下午要拜见年龙上师,午饭就简单了。小江煮了几颗玉米,切了半片西瓜,四个人就着火炉,就这样边聊边吃了起来。华严向我们交待了一些去见年龙上师时需要注意的事项,譬如如何敬献哈达,见到上师说些什么,还有马院长,因为他信奉的是伊斯兰教,当礼节性拜访结束后,他该在什么时候退出等等。最后是华严要不要陪同我去见年龙上师,小江认为最好不要陪同,因为不合规矩,但华严认为,黄老师对上师一点也不熟悉,对有些规矩也不很懂,难免会出现差错,还是陪同着好。
我似乎有一点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拜见一位藏密佛教的领袖,一位在色达地区享誉极高的活佛。关于这位年龙上师,我对他的了解基本来自于迦那上师的著作《年龙上师父母广传》。在这本书里,迦那上师对他的老师年龙活佛的降生以及他弘法行状都作了详细的描述,其中不少神奇的传说。这些传说,像武侠一样精彩,像神话一样让人难以置信,正是这些神奇的传说,勾起我此次进藏的念想。现在,我就要去见这位神奇的活佛了,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预定的时间已到,我拿出剃须刀,在下巴上蹭了两下,又整理了一下上衣,将春秋衫的扣子扣上,结果还是解下。心怀一份忐忑,跟随小江夫妇走出怀珠宫殿。阳光异常明亮,年龙寺四围的山上绿草如茵,鲜艳欲滴。不远处的山坡上拴着几匹枣红色骏马,马背上的鞍子尚未取下。小江说,上师来客人了,不知道会见的时间会不会推迟。
院门开着,我们悄然走进这进神秘的院子。乍看起来,这座藏式建筑与普通的藏民家没有太大的区别,泥垒的院墙,院墙根上堆着木柴和杂物,显出几分零乱。院子里并排的两座木楼,由一只露天的木梯相互联结。一位老喇嘛掐着念珠、赤脚站在右楼的楼道里,就像一棵大树。华严上前与他打招呼,她问:“上师最近的身体是否好一点点?”老喇嘛说:“哪里,昨天又感冒了,上午还在发烧呢?”老马向老喇嘛合一合十,道了声“扎西德勒”,老喇嘛点一点头,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声音沉沉的。华严介绍说,这是年龙上师的侍者,年轻时就跟随年龙上师,有四十多年了。这时,从另一座楼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黑红脸庞的喇嘛。他与华严打了个招呼,就上到另一栋楼上去了。华严又介绍说,这是上师的侍者兼翻译。老马附在我耳边说,这两位侍者气质都非同一般啊。我侧过身说,狮子洞里岂有异兽——这是我读过的禅宗公案中的一句话。打量着这座木楼,不知怎么就想起阿来的小说,想起小说中土司的木楼。这座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木楼,其实却并不缺森严之气。年龙寺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寺院,而这座木楼,正是年龙寺的核心所在,也是年龙寺藏民及所有喇嘛心所皈依的所在。
年轻的喇嘛上楼去了,很久都没有下来。老侍者说,上午会见客人,刚刚吃饭,你们请稍等。接着,他用并不流利的汉语与小江讨论着一个水管子的问题。我听出来,是一截水管子坏了,出不来水了。小江是一个严谨的人,而且他在表述一件事情时的逻辑性特别强,他站在那里,同老侍者讨论水管子的修复问题,就像他今天早饭时同我们讨论生命的轮回过程一样。老马拿起相机要给老侍者拍照,老侍者立即就摆出姿势,让老马左拍右拍。老马又把相机交给小江,他要与老侍者合影。我则一直站在那里,以一个小说家的思维习惯,想象着这座木楼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并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这时,那红脸的喇嘛下来了,说,请上来吧。
我们在楼梯口脱下鞋子,赤着脚,踏着铺有红色地毯的楼梯上到楼上。转过一截走廊,在年龙上师的卧室前停了下来。华严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条哈达交给我,由于紧张,我不知道哈达该放在什么位置,两只手该怎样摆放。华严纠正了几次,终于会了。一束阳光从头顶上的天井中斜射下来,以至一时很难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一个老者斜卧在床上,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年龙上师了,只是比照片上更加苍老,更加瘦弱。见我们进来,他在床上欠了欠身子,微笑地看着我们。侍者替上师接受了哈达,又把其中的一条回赠到我们的脖子上,于是,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与老马分别坐在年龙上师的床榻左右。华严介绍说,黄老师是一位作家,出过很多书,他还是九华山佛学院的教授,对汉传佛教很有研究。上师点着头,嘴里呢呢喃喃。侍者翻译说,上师仁波切说,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欢迎黄老师来到色达,来到年龙寺,上师说希望您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华严又介绍说,这位马先生是内地一家医院的院长,他还是伊斯兰教协会的副会长,马院长虽然信奉回教,但他对佛教一直怀着尊崇。上师又对老马点点头,用藏语说了一番话。侍者翻译说,上师仁波切说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一家,所有的宗教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世界更美好,让人类更善良。上师仁波切说,我在西宁住院期间,很多医生、护士,还有病友,都是信奉回教的,大家对我都特别好,都照顾我,我出院时,很多人都哭了,我也很舍不得他们。
我依然不敢环顾这间屋子,只是盯着我眼睛正视的方向,让思维散乱着。硕大的床榻几乎占据了卧室的大半个空间,床上堆着厚厚的的被子,床的四周挂着温度计、电子钟以及另外的几幅活佛的小型照片,年龙上师穿着红色的上衣,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长长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头顶绞了一个结。他似乎病得很重,或者病得很久了。他一直欠着身子在同我们说话,脸上挂着微笑,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却有一种磁性,听起来有一种亲切,一种随和。我在想,这位不凡的活佛,他在给别人带来吉祥的同时,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带来健康?这一问题昨天晚上我就向华严提出了,但华严说,上师是在替众生受过。而另一位接待我的朋友则说,每当上师的某位弟子有违戒的行为,上师就会大病一场。对这样的解释,我并不完全理解,但我相信,这位病弱的上师,定当是位善良的长者。善者总是多病的。
侍者用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说话。我说,二十一年前,我有幸认识迦那上师,此后二十一年,我们一直未通音讯。直到前年的一个时候,我与迦那上师重新联系上了,从他的著作中,我认识了年龙上师,知道年龙上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活佛,因此,我冒着高原反应的不适来到色达,今天见到上师,果然心生欢喜,也非常激动,希望得到上师的开示。上师用藏语说了一通,侍者说,上师仁波切说了,一切都是缘分,上师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我只是按照佛的教导在做我应该做的。
老马提出,能否与年龙上师合影?年龙上师说,我在病中,形象并不很好,照片就免了吧。老马说,谢谢年龙上师的会见,祝年龙上师法体安康,扎西德勒。上师也回了句“扎西德勒”。我们刚走出屋子,年龙上师忽然示意侍者,请他们回来。他说,不应该违背这位朋友的心愿,就请他按照他的意愿拍照片吧。说着,就坐直了身子,做出准备拍照的姿势。
上师的举动,让重新进来的我们有几分感动,当然,被感动的还有我。我想起这些年来认识的一些老法师,他们总是那样慈悲,总是尽量满足别人的心愿。从这一细节,我似乎也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受人尊敬的年龙上师。
老马端着相机,我也重新调整了位置。老马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与年龙上师拍了合影,屋子里不断响起老马相机快门的嚓嚓之声。